2013年6月30日,下午3:40,一襲黑衣的我,站在臺北市羅斯福路三段269巷51街7號大門前。
有多少次,我揮別浮躁熙攘的紅塵,敲開這扇大門,投奔這裡的主人--我的恩師,我的毓爺爺,愛新覺羅.毓鋆。
每一次來爺爺這裡,爺爺都給我生命的啟蒙、提醒和棒喝。這裡,是我生命的加油站。
每一次離開爺爺這裡,我的生命就有了更好覺醒。爺爺的精神陪著我闖蕩天涯海角。
來來去去,爺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交織在一起,彼此見證,卻都無法重複,直到陰陽兩隔。
2011年1月20日,我人生最後一次在這裡見到爺爺。分手時,他囑咐我回家打個電話給他報平安,我忘了打。
3月20日晨,106歲的爺爺安穩辭世。我好想給他打個電話,但沒有人告訴我天堂的號碼。
兩年多了,我往返臺北無數次,早該回來了。
可是,我怎麼敢回來?我怎麼忍心回來?許多心裡話,我該從何說起?說了,還有誰會聽?
白色底綠色字的門牌號碼,紅漆大門,金色銅環,“夏學社”三個大字, 一如往昔。
生命,卻已經不同往昔。
瀟灑揮別紅塵的爺爺,永遠都不會在這裡笑眯眯地等我了。
我在這扇門前蹲了下去,靠著牆,任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4點整,我擦乾眼淚,哆嗦著按門鈴。
門開了,門後露出張哥那張親近慈悲的臉。
我努力想擠一點笑容給他,可是,擠不出來,好不容易收回去的眼淚,嘩啦啦又流出來。
張哥把我擁入懷裡,哽咽著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想起爺爺公祭那天,棺木裡的他,臉龐清瘦,儀容整潔,神情安詳,仿佛只是睡著了。那天,我也如今天一樣,在張哥懷裡放聲大哭,仿佛他是爺爺的替身。也許,只有他,能理解為何我有那麼多流不完、擦不乾的眼淚。
院子裡的花草樹木依然蓊鬱,哭泣著的兩個人,共同親愛敬愛的那個人,今天卻不在這裡徘徊。
張哥攙扶著我往客廳走,“爺爺不在了,你別哭壞了身體。是我不好,不應該在這裡見面,也許在外面找個地方更好?”我哭得說不出話,但心裡知道,這次是專程回來。兩年多了,我該回來了,我還能躲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去呢?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想起了那一天,爺爺就坐在這個沙發上,笑著說:“咱倆是真有緣啊。以後你別叫我老師了,叫爺爺!”我跪在地板上,磕了三個響頭,叫“毓爺爺”。他笑得眼睛眯成線,每一根鬍子都在舞蹈。那一刻,天地都已經不見,只有一股神聖的生命氣流,從他靈魂裡,傳到我靈魂裡。此刻,我坐在爺爺曾坐過的沙發上,如坐針氈;爺爺藏到我找不到的太虛深處,看著我掉眼淚。
張哥給我拿來一張又一張紙巾,“想哭你就哭吧,我知道你回來就會哭。”
4:15,我說了進門後第一句話:“對不起,我一直很想回來,但真的不敢回來。”
張哥一直陪我掉眼淚,“我瞭解。你看看這地板,是爺爺每天都走的,我們天天看到,天天想爺爺,心裡的苦,也許別人不瞭解,但你瞭解。爺爺在的時候,我們每天給他泡茶,他走了我們就把茶具都收起來再也不泡茶了。……”
我哭,他也哭,各有各的傷心往事,卻為了同一人。
張哥瞭解我的痛苦,我也瞭解他的痛苦。
我在兩年後重回故地,都傷心至此,何況在這裡和爺爺朝夕相處的張哥?如果我是他,恐怕在這個空間裡,連覺都睡不成。所謂的故居古宅,留住的是逝者的音容,折磨的是生者的心靈。若我是他,早就搬走了吧?就算是落荒而逃,好歹也能留個正常飲食起居,不至於顛倒無序成今天這個狼狽樣子。
空氣裡都是爺爺的喜怒哀樂,又能往哪裡逃呢?
往事,將心靈一刀一刀淩遲,沒有血,只有淚。
張哥將我眼前一張張帶淚的紙巾拿走,又拿來一包紙巾,“我知道你哭出來能好受點。但是,你稍微平靜一點吧,我有好多話和你說,有好多事要你做。爺爺若在,也不願意你這麼哭啊。”
又弄濕了一堆紙巾之後,我請求張哥,“帶我去書院看看吧”。
他很猶豫,“別去了吧?樣子變了許多,我整理了好多次,怕你見了難受。”
我很堅持,“我真的想去,你就讓我去看看爺爺吧。”
4:30,張哥帶我去書院,我的腳剛踩到第一個臺階,就發軟了。張哥扶著我,“你小心,不要摔倒。爺爺已經不在了,你要保重。”
爺爺已經不在了。
要提醒我多少次我才肯相信呢?
我總覺得,爺爺還在那裡等我,只是我遲到了,他就先去小睡一下再出來而已。
臺階數目和從前一樣,打開書院的門,裡面卻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我迎面看見爺爺坐的黃色椅子,第一次,竟然是空的。
椅子裡已經沒有爺爺的溫暖微笑和智慧言語,一片空寂虛漠。
椅子和我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爺爺和我之間,陰陽兩隔。
我扶著牆,遠遠看著那張椅子,它是一個道具,參演了我的人生。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我的祖先、清東陵,和我談他的家事歷史與百年風雲,不同時代的命運交織在一起,找到了彼此交集,成了精神親人……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抱著小豆豆,指點她看《法華經》,和她鬥嘴玩鬧,任她抓他的念珠摸他的鬍子,兩個相差100多歲的人,成了生活親人.…
爺爺坐在這個椅子裡,和我談他的快樂與傷悲、希望與失望,和我談北大、清華,和我談臺灣、中國、美國,和我談文化傳承和歷史共業,超脫個體生命的局限,在時間和空間的坐標系裡,成了靈魂知己……
我和張哥說我想給這個椅子拍照。他把桌子搬走,露出全部椅子對著我。
以前,爺爺坐在椅子裡,椅子在桌子後面,我從來沒有看到椅子全貌。
今天,我清楚看到了椅子的每個細節。座位下面的木條已經破裂參差,黃色包布上翹起的絲線沾染著幾許灰塵。
張哥說,“有時候爺爺一個人坐在這裡,一坐就是兩個小時。”
這張椅子陪伴著爺爺度過一個又一個晨昏夕晝。在他那些獨處時刻,是不是只有這張椅子聽得懂他的聲音讀得懂他的心靈?我們這些做學生做晚輩的,誰又真正讀懂了他?我們只是貪婪的分享著他帶給我們心靈以溫暖,我們誰又能更好地溫暖他的心靈?我們在他生命裡的作用,是否多過這把椅子?
這把椅子,使得我回想起和爺爺在這裡相處的每一縷時光,人生如電影般重播。是不是應該拍一部關於爺爺的電影?106歲生命,經歷的風雲奇詭,豈是這一個時代和下一個時代的晚輩所能夠妄自揣測的?來自生命深處的明亮與高貴,又怎會因為身體的停止呼吸而消散?與世界同化、與日月合流的那顆靈魂,時時刻刻,在華夏大地遊蕩,在五千年文明史裡穿梭。我們,該如何再一次看見、聽見、遇見他?
以前爺爺在的時候,我覺得書院太小了,怎麼可能裝得下他那麼多大大的夢呢?
現在爺爺不在了,我覺得書院太大了,如此空曠、冷清和悲涼。
一張大大的紅色背景紙上,一個大大的“壽”字。這是爺爺八十歲大壽時幾位學長送的。學長們的名字今天還清晰可見,108歲的冥壽如何祝賀呢?
一匹孤零零的馬,站在一片黃色背景裡,掛在冰冷的牆上。在書院傳道解惑的爺爺,心靈是否曾經跨越臺灣海峽飛越回祖先的白山黑水?曾在長白山策馬馳騁的爺爺,是否在睡夢裡揮起了馬鞭?
幾個黃舊紙箱堆放在一起,有的上面寫著“品質保證、分級包裝”,有的寫一個大大的“林”字,有的寫著“panasonic”。這些箱子裡,藏著爺爺哪段人生?如此偉大的一個人,怎麼能夠安靜地藏到小小的箱子裡而不再出聲呢?
一個大大的白色整理箱,上面堆著許多物品。張哥說:“這些都要送到新賓去。”身體回不去故鄉,心靈永遠張望。即便身體可以回去故鄉,是否能回溯時光重返生命起點?是否能天人合一物我兩忘?
爺爺留下的每個物件都帶著回憶,我細細看著,不敢動,不忍動。張哥打開一個盒子,“這是爺爺自己做的放大鏡。”我不敢碰,只發呆。一個墨汁盒上寫著“乾坤一滴”,我腦子裡馬上跳出來“滄海一粟”。平凡紅塵中的每一個人,都是這樣的“一滴”“一粟”。爺爺這一滴,畫出了千里江山妖嬈和世道人心自在;爺爺這一粟,驚起了萬濤海浪洶湧和鷗鳥展翅高飛。每一個學生,都是他影響的人心,都是他砥礪的飛鳥。爺爺把他自己分了無數份,每個學生都給了一點,但是因為傳道方式獨特,已經成為學生生命的一部分,有時候,也許分不清,哪些本來是學生自己的,哪些是老師後天教誨的。抑或者,全部都是學生們性情中原本沉睡著的特質,一一讓老師給喚醒了。
許多張椅子放在一起,許多本書堆疊在椅子上,像小山一樣。黃舊書頁不再陪伴爺爺的銀白鬍鬚,那麼沉重又厚實的文化力量,讓我的心沉到歷史深處去。幾千年的華夏文明裡,從來沒有一個朝代,真正按照一個人讀書多少、修養完美與否、人格高節與否、品德厚重與否、追求卓絕與否,來分配名利權力等社會資源。在無數次人生因緣際會裡,最吃虧的,最不能實現理想的,往往是書生。那來自生命深處的書生理想,往往超前了現實太多太多,不太容易有人聽得懂、抓得著、做得到。但是,也正因為一代又一代書生,用力做著無用的事,傻傻堅持那攬星摘月的不可能之理想,才使得這個社會潮來潮去奔湧向前,一日復一日,海闊天空。
我扶著柱子,看著這堆書,眼淚又一次決堤了。
我那個可敬又可憐的書生毓爺爺啊!
可是,他又哪裡僅僅是一個書生?
曾經躍馬天下,曾經雙槍揮舞,曾經血雨腥風,曾經出生入死,百年家國離亂裡,他那顆有所擔當和超越的心,又豈是普通書生所能讀懂的?尖銳鋒芒,掩藏在一團和氣之下。朗朗日月,兜攏在雙袖之中。萬里江山,安撫在一襲長袍之內。高天厚土,輾轉在雙手之上。最深刻的語言其實是無言的。他平日所講的話,也不過是他生命的萬分之一。那些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故事,才是他生命裡最美的風華。可惜,他只願將其揮灑在內心深處。即使偶爾言之,也讓我們所有的後來者,只窺一斑,難見全豹。生命這個謎,再猜幾世輪回也猜不透,所以,就不必猜了吧?
若真放下不猜,就不會流淚了,可是,為何這心底眼裡的淚,一股一股,如泉水一般,往外湧著?
爺爺走了兩年多,為何我的悲痛不少反增?是誰騙我說時光會使人忘掉所有的痛?
思念,沒有被眼淚沖淡;痛楚,隨著時光流逝竟然愈來愈深。
我在書院裡哭了整整三個小時,靠著牆的身體軟得要滑下去。
張哥給我拿來椅子,我坐在爺爺那個黃色椅子面前。
我和爺爺之間,隔著一張白色長條桌,和從前一樣。
我注視著那個黃色椅子,仿佛爺爺坐在那裡注視著我,和從前一樣。
也許正因為無數次這樣的對視和對話,我對爺爺,從無敬畏和距離,只有無限溫情與牽掛。
爺爺是智慧超然的百歲大儒,但也有動情掉淚那一刻,我於是也陪著他掉眼淚。那一刻,我徹底明白,他的晚年,就是返老還童後的溫柔與天真,對人對事的標準,和他早年也許都不一樣。他那顆活潑的赤子之心,渾然忘我,唯念天地。此種純粹超然,後人不一定能學到,多一點少一點文化知識不一定能堆出來,總要人生修煉到那個境界才能夠水到渠成、本性顯現。
爺爺一生,活了人間幾世。他徹底做了自己生命的主人。
有一次,爺爺說,已經106歲了恐怕老天爺不允許再多幾年了,我不服氣的說,“106歲,太短了,你再多活幾年,怎麼也要到110歲吧?日本還有126歲的老人呢。我打算以後至少活到120歲。”他笑我貪心,說,“你活到120歲時,記得告訴我一聲啊。”我說,“好,一定記得。”於是,我們就都笑。
人活著的時候,笑談生死,是多麼容易的事情啊。
人死了的時候,才終於看破了生。是否已經太遲了?
我慢慢地將手伸出去,順著桌子到對面,摸索著,希望像從前一樣,能夠握住爺爺的手。然而,我的手所觸摸所抓到的,只有空氣。
在我生命裡,真的存在過這樣一個毓爺爺嗎?會不會只是我的南柯一夢?為什麼我的身邊、我的眼前、我的手裡、我的心裡,除了虛空,還是虛空?
我低聲叫了一句“毓爺爺”,無人回答,只有兩行熱淚應聲而落。
從此,在人間,已經沒有了那個溫暖、慈愛、純真的毓爺爺,卻有一位智慧、通達、灑脫的百歲文化大儒,值得我穿越時光去追隨。
但是,在我心間,卻永遠住著那個106歲老人,他曾經給了我一個私密精神家園,任我在裡面本性生長、自由飛翔。
我靜靜的回憶,仿佛乾坤中只剩下爺爺和我,當然,還有個能夠理解我心情的張哥,靜靜的坐在旁邊,等著我,一點一點,把眼淚流完。
終於,他說:“哭夠了吧?有很多事我想和你說,上樓吧。”
我說:“在這裡說吧,也讓爺爺聽聽。”
我們兩人就在書院裡聊天,坐在爺爺的黃色椅子前。
我說,“無論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支持你。你是爺爺的兒子,你是他的親人。換做任何人,就算是我,都不可能放下所有生活工作,全心全意陪伴照顧他這麼多年。爺爺曾說,就算是親兒子在又怎麼樣?都照顧不到這麼好。他對你的感恩來自他心底。許多事是你的家事,你有權做任何決定。有些事,如果我能幫上忙,我一定全力以赴。我沒有機會孝敬爺爺,若有機會幫你,也是變相回報了爺爺…”
他的眼圈紅了,眼淚滴了出來,我也掉下更多眼淚。
爺爺的許多無奈,我感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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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哥的許多無奈,我也感受到了。
我只恨從前做事太慢了,沒有讓爺爺夢想成真。這一回,我不能再那麼慢了。
與其說我想為爺爺做點事情回報他,不如說是在為自己做事情,檢驗自己的德行與道行,找到安身立命的根本,重啟和爺爺的心靈連接。
在張哥面前,我沒有任何顧慮,言無不盡,將本性本心呈現,像爺爺在世時一樣。張哥說,“你做這些是對的,爺爺一定很高興,我也永遠支持你。”
爺爺做的許多事情,爺爺說的許多話,我以為我忘記了。
然而,它們穿越時光,重回我心,顯示出和先前不一樣的味道,頗有驚天動地的功效。
真、善、美、純、仁、愛、信、義、忠、孝的種子,在播下那一刻,也許播者和受者都不知不覺,但當種子萌芽、開花、結果之後,自己也驚訝這一路成長的美好和意外。
先覺覺後覺。
爺爺是先覺,很努力很用心的在覺後覺。
一旦後覺們覺醒,再變成先覺,再去覺更多的後覺。
文化,就傳承了。
生命,就傳遞了。
……
和張哥依依惜別之後,我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十一點了。
我整理行囊,準備第二天飛北京。
把回爺爺家當成我這次回臺灣的最後一件事情,我是故意的。
在這樣的流淚與思念之後,我當然無法再見臺灣的任何故人,只能去開闢新的天地和旅程。
人間的毓爺爺,我留在臺北了。
心間的毓爺爺,我要帶回華夏大地。
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