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龍興聖地見師字
7月22日晨,我們參觀瀋陽世界園林博覽會。
之後,我們從瀋陽開車到撫順,午餐後前往遼寧省新賓縣。
窗外的風景漸漸開闊起來。
天空晴藍如洗,白雲逍遙似仙。
山巒疊障,層次分明,像一朵一朵盛開的蓮花,瓣瓣向後展開。花蕊中間是茂盛的松樹,枝葉挺拔秀美。
樹林邊鋪展開大片大片的莊稼田,碧綠多層次如印象派畫家永恆的畫卷。
清澈的蘇子河,從山與山的相逢之處,緩緩流出。
陽光像戲水的魚兒,跳蕩在碧波中。
這就是爺爺魂牽夢繫那麼久的地方嗎?
我忍不住寫了一首小詩,記錄這天賜美景。
《新賓》
千山疊翠繞青田,萬水蜿蜒映日圓。雲淡天高風作伴,龍興之處覓師顏。
3:30,我們的汽車停在永陵門口。
“永陵”滿語稱“恩特和莫蒙安”,坐落在新賓縣城西21公里啟運山腳下的蘇子河畔。永陵整個陵寢占地1.1萬餘平方米,由下馬碑、前宮院、方城、寶城、省牲所、冰窖、果樓等部分組成,啟運殿是主體建築。永陵是大清皇帝愛新覺羅氏族的祖陵,即清太祖努爾哈赤的父親、祖父、曾祖、遠祖及伯父、叔叔等皇室親族的陵墓。明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始建,清順治十六年(1659年)尊稱為永陵,是著名的關外三陵之一。日俄戰爭時,永陵被毀掉了。恩師花費近十年時間主持整修永陵,1997年修成,2004年列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我第一個走下車。
張哥站在那裏等待,看見我,他伸開了雙臂。我走了過去,他擁抱了我,“華春辛苦了!”我心裏一熱,對他笑笑,“你最辛苦!你來真好!”
他帶著我看永陵門口的獅子,指著背後的字對我說:“這是爺爺鑄的獅子,這是爺爺寫的字,你好好拍照哦。”
我仔細讀這幾個字“禮烈裔孫金成偕臺北奉元書院諸生恭獻,一九九七年五月”。
我拿著相機給這些字拍照,心裏發酸,淚水連珠而下,有個聲音輕輕軟軟地說:“毓爺爺啊,你在的時候,讓我來,我一直找不出時間。今天,我終於來了,但只能見到你的字了。請原諒我來晚了啊!”
張哥拉著我,“你控制住情緒啊,我要和你談正事。”
我收回了眼淚,他和我聊天,主要是談爺爺三周年後安葬骨灰的時間和程式。
接著,張哥告訴我,“你重點看看那兩個殿,那都是爺爺自己出錢修建的。爺爺對祖宗們特別好特別孝敬,爺爺還拉著我住在旁邊,給祖宗們守靈,守了整整一周。有人問他怕不怕,他說,不怕,這都是我的祖宗,我倒希望他們的亡靈出來和我聊聊呢….”
爺爺親手修建的一個殿已經變成了“永陵祭祀展”所在處,張哥陪著大家在那裏參觀。
我悄悄離開大家,走進了爺爺親手修建的另一個殿,殿門口寫著“膳房”兩個字。裏面暗沉陰冷,幾個大玻璃罩子罩著舊時的藥膳器具,牆上和地板漂浮著幽陳虛無。
爺爺一片熱心蓋的房子,為何今天如此的冷?
當年爺爺為祖宗守靈,如今是誰在守著他的靈?
我坐在地板上,淚水噴湧而出。時光如此無窮和無情,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事,是我能夠永遠留住的,包括爺爺。
物是人非,我如何泰然處之?
突然,一個聲音說:“姑娘,你怎麼了?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老媽媽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原來,她一直坐在門後椅子上,因為她沉在黑暗中,我便沒有看見。她說是永陵的工作人員,看我哭了半天,是不是發生什麼事情了,需不需要幫忙。
她的問話牽出我更多眼淚。幫忙?你能幫我把爺爺找回來嗎?你能讓死去的人重生嗎?如果不能,那我就不需要任何幫忙了。
門外的陽光溫暖燦爛,但我的心情卻如同這門內房間一樣,灰暗幽仄。
大家都來這個殿參觀了,我只好出去,躲在庭院中牆根下的陰影裏,擦眼淚。
張哥向我走了過來,“我給你介紹一個人,這個是陶姐。爺爺當年在新賓時,都是她在照顧幫助爺爺。爺爺走後,平時她都幫爺爺上香祭拜。她是辦公室主任,工作性質也是做文化保護。她對爺爺很孝順,把爺爺照顧得特別好。她知道爺爺許多事情,以後你想問什麼事情,就找她……”
我看著陶姐的一襲綠衣,如同看到了新春柳綠,感覺到有股神秘力量,把我牽引回了一二十年前的舊時光。我當然有許多問題要問她,卻一時不知從何問起,只是雙手哆嗦著留了她的手機號。我跟著她邊走邊聊,小心翼翼地問了她幾件爺爺的舊事,卻不敢再深談了,怕碰痛自己心裏疤痕而在眾人面前失態,只好在心裏默默寫了一首詩。
《清永陵》
啟運山擁清永陵,鑄獅修殿守祖宗。恩師題字今猶在,蘇子河畔淚雙盈。
大家參觀完永陵之後,又一起去參觀赫圖阿拉城。
“興京”的滿語是“Hetu ala”,譯名為“赫圖阿拉”(或赫圖阿喇、黑禿阿喇、黑圖阿拉,為“橫崗”之意),在新賓縣西永陵鎮老城。1616年(後金太祖天命元年、明神宗萬曆四十四年)努爾哈赤建立後金稱汗時曾建都於此。1636年(清太宗崇德元年、明思宗崇禎九年),清太宗皇太極下令將赫圖阿拉改漢名為興京。
赫圖阿拉城不僅因清太祖努爾哈赤出生於此享譽神州,更因這裏曾是滿族第一國都而蜚聲海內外。赫圖阿拉城是後金開國的第一都城,也是中國歷史上最後一座山城式都城,更是迄今保存最完善的女真族山城。赫圖阿拉城是後金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外交的中心,被視為清王朝發祥之地,滿族興起的搖籃。
我們去看了努爾哈赤誕生的地方。古樸院落,粗木柵欄,簡陋茅草房,狹窄的農家大炕,原始的勞作工具,便是千古英雄與人間初結天緣的明證,也指引我回溯他的傳奇生涯。
努爾哈赤小時候沒有上過學,少年時就開始在家裏勞作。他10歲喪母,繼母對他刻薄寡恩,家裏不和睦。父親聽了母親挑唆,讓他19歲就分家單過,只給他很少產業,根本不夠維持生活。努爾哈赤經常到山裏挖人參、撿松子、拾蘑菇、采木耳,然後將這些東西運到撫順馬市區賣,賺錢補貼家用。努爾哈赤25歲那年,祖父和父親同時死于明軍攻城的戰火,他以報仇為名,以祖父父親的“十三副遺甲”,率領五、六十人隊伍,向尼堪外蘭的駐地圖倫城進攻,拉開了女真統一戰爭的歷史帷幕。
從25歲起兵到68歲生命結束,努爾哈赤的政治軍事生涯44年,其歷史貢獻主要有十件:統一女真各部,統一東北地區,制定滿洲文字,創建八旗制度,促進滿族形成,建立後金政權,豐富軍事經驗,制定撫蒙政策,推進社會改革,決策遷都瀋陽。正是這十件豐功偉業,為大清帝國建立和清軍入關奠定下歷史基石,開創了中華民族歷史的一個煊赫新篇章。
努爾哈赤的成功,一個前提是苦難生活的磨礪。繼母寡恩,使他養成自立性格;馬市交易,使他開闊眼界廣交朋友;祖父父親蒙難,刺激他擺脫常人的平庸生活,踏上王者征服之路。他成功的更關鍵因素是實現了四合,即,天合、地合、人合、己合。
努爾哈赤一生經歷過許多重大戰役,攻無不克,所向披靡,縷縷告捷。但是,努爾哈赤晚年,被勝利和權力沖昏了頭腦,犯下錯誤,吞下苦果。天命十一年(1626年)正月的寧遠之敗,是他起兵以來遭遇的最大挫折。此後,他鬱鬱寡歡,陷入苦悶,八月十一日在瀋陽東40里的靉雞堡憂憤而死。《左傳》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努爾哈赤以兵馬起家稱汗,又以兵敗寧遠身死,這是歷史的偶然,還是歷史的必然?
在赫圖阿拉城,最吸引我的是一個寫著“罕王井”的大石碑。這裏是努爾哈赤親手挖的井,石碑上這三個字是恩師親手題寫的。這塊石碑和這三個字,將恩師和他的祖先聯繫了起來,將我們和恩師聯繫了起來,於是,我們就和厚重悠久的中華文化聯繫了起來。我們大家在這裏拍照留念,我也賦詩一首:
《赫圖阿拉城》
太祖龍興第一城,後金國辟滿族興。盛衰起落清朝史,三百年來一夢驚。
我們到後金賓館安頓好行李之後吃晚飯。
席間,大家知道有種叫“罕王井”的礦泉水很好喝,就是白天看的恩師題字的那個井,還瞭解了恩師最愛喝本地酒“汗王醉”。陶姐給大家叫了四樣當地小點心,說是恩師最愛吃的。
於是,我們吃著恩師最愛吃的點心,喝著恩師最愛喝的酒以及恩師題字的礦泉水,追思恩師。
6.徹夜難眠幻師身
晚飯後,張哥叫我去他的酒店。
我進了他房間,他叫我坐下,建議我不要再回後金賓館,就住在這個酒店裏可以多聊聊,他請陶姐去給我多訂一個房間。
陶姐出門後,我問張哥:“我不要住這裏,也不要回自己酒店,拜託你,把我送到滿學研究院去見爺爺,好不好?”
他說:“你要現在去啊?太晚了,早上再去吧。”
我說:“我想多陪陪爺爺,你們送我去,然後你們就可以走了,我一個人留在那裏就好。”
他大驚:“我以為你只是過去看看,原來你想留在那裏,多久?”
我說:“一夜啊。我想給爺爺守夜,多和他聊聊。你們送我去就好,不用陪我管我。”
他說:“可是那裏沒辦法呆,沒有床,不舒服。”
我說:“我不需要床。有沒有椅子?沒椅子地板也行。反正我想去。”
他說:“那裏只有派出所保安,沒有其他人。你一個人在那裏呆一夜,我們都會擔心你的安全。如果你堅持要去,我們都會陪你在那裏呆一整夜。還是不要去了吧?”
正說著,陶姐回來了,說:“房間訂好了。”
張哥對她說:“訂好就好。但華春壓根就沒打算住,她想去給爺爺守夜。”
陶姐吃驚:“不要去了,這麼晚了,不安全,你非要去大家就肯定要陪你,明天還要祭拜呢,你別讓張哥為難啊。”
我看著她和張哥,“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去,可以嗎?你們只要送我到那裏就好,我明天中午就要離開,我真的沒有幾個小時可以陪爺爺了,求你們了。”
我的眼睛濕潤了,怔怔地看著他們。
張哥歎了一口氣:“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在那裏陪爺爺確實會讓他很高興,但如果你不去,你可以留在這裏,我們好好商量一些事情,爺爺更高興。明天我們早點去看爺爺,你想多早就多早,可以嗎?你如果一定要今夜去,那我一定要陪你去,你冷靜想想,這樣真的好嗎?”
我也歎了一口氣,想著他從臺北專程而來就是為了讓大家祭拜地更好,他已經夠累夠辛苦了,我可不敢讓他陪著我守夜。於是我說,“好,那晚上我不去了。早上6點就出發可以嗎?”
張哥說:“可以。”
陶姐說:“太早了,早餐店都還沒有開,6:30吧。”
我點點頭。看看我準備好的守夜裝備,忍不住還是惆悵起來。窗外是無盡的黑夜,孤獨睡著的爺爺,一個人在想什麼?他是否知道我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他是否會怪我來得太晚了?
陶姐離開後,張哥和銓潁和我三人聊天。
銓潁離開後,只有張哥和我,面對面坐著。
自從6月30日在臺北深談之後,我們都期待著這次重逢。在張哥面前,我沒有秘密和保留,也沒有顧忌和疑慮,他明白我的心裏裝著多少有關爺爺的回憶和情義。我讓自己儘量清醒的理性表達,可還是按捺不住偶爾浮起的感性悲痛。我很感恩張哥,在他最痛苦最艱難的時刻,他就那麼挺著熬著,我自身難保也無力分擔他的哀思,他從來沒有怪過我的缺席和自私,從來沒有責備過我的任性和固執,他就像爺爺在時一樣,我想來就來,我不來他也不怪,但只要我來,那扇大門總是為我開著,那份恩情總是為我守候著。
我這批脫韁的野馬,終於要回槽了,可這一路點點滴滴的悲歡喜憂,到底要從何說起呢?
我們談到快午夜十二點,我怕張哥太累了,對他說:“你這兩天辛苦了,早點休息吧,我很快就再回臺北,如果還有事情,我們回去談?”
張哥送我回到隔壁我的房間,幫我檢查整理好東西,臨出門時,他突然轉回頭對我說:“爺爺有你這麼一個好孫女,實在是太好了。你先好好休息,保重好自己才能多幫爺爺做事情。”
他留給我一個溫暖微笑。
他的微笑又讓我想起爺爺來了,著實捨不得關上門。
我扶著門發呆,感覺到張哥走後有人走進來了。
原來是爺爺。
我對他笑笑:“爺爺,你累不累?要不要到床上躺會兒休息一下?”他也笑笑:“傻孩子,你怎麼忘記了?爺爺休息不用床,我坐在椅子上就好,你也累了,你好好躺著放鬆一下,咱倆說說話。”
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椅子上,我們開始聊天。
我問他:“燈會不會太亮了?要不我關了燈?”
他說:“是有點亮,100歲之後,我眼睛有些不舒服。你把燈關了吧。那你會怕嗎?”
我說:“我本來很膽小,會怕黑,但有爺爺在,就不怕了。”
我關了燈,躺在床上,看著椅子裏的爺爺,和他聊天,問他許多事情,還告訴他這兩天路上為他寫的詩……
爺爺也回答我許多話,感慨起來:“傻孩子,你什麼都好,就是太重感情。感情太多了容易誤事,你得學會外面天地雷動而內心漣漪不生。你的詩倒是寫得越發好了,但還是太悲情。你得化悲痛為力量,不然,你怎麼替我做事呢?不管你躲到哪里去,我總能看到你找到你,但如果你總是悲痛,我把你找回來也沒有用啊。”
談著談著,居然已經快1點了,我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睡夢中,我依稀感覺到,爺爺從客廳椅子處走到我身邊來,坐到我床邊沙發上,看著我說:“你這些天跑來跑去的,累不累啊?好好睡一覺吧,我給你守著。要是從前你能多點時間這麼陪我聊聊,好多事情就不一樣了,不過我也不後悔……”我脫口而出:“我後悔!”
我一下驚坐了起來,看看錶,才淩晨2點。
窗外,竟然下起雨來。絲絲細雨讓我想起了3月19日那個晚上的細雨淋漓。爺爺走後,我每念及他就淚如雨下,無法寫任何一個文字,更別說成文成詩了。那個雨夜,我第一次寫紀念爺爺的文章,從19日晚上10點寫到20日淩晨2點。天色從雨轉雪,春分時節,卻大雪彌漫,晶瑩剔透。我推窗看雪中紅塵,高潔美麗宛若童話世界,驚覺正是爺爺兩周年忌日。那時的天色異象讓我覺得爺爺在指揮天地和我對話,就看我能不能聽懂。今晨細雨又讓我重新感受到了爺爺,他怕我流太多眼淚,所以讓天公先替我流淚,同時,也清洗一下這污濁紅塵,以便學生們可以安安靜靜、乾乾淨淨地祭拜他。
我不好意思地說:“爺爺,本來我是要給你守夜的,不小心睡著了,倒變成了你替我守著,辛苦你了。我真的不想睡了,咱們繼續聊天吧。”他說“好”。
於是,他坐回椅子裏,我坐在沙發上,我們一起聽風觀雨談天說地,似乎有說不完的話,就像從前一樣,又回到了那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純粹、簡單、溫暖、真純裏面……(下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