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心香一縷祭師魂
7月23日上午9點,祭拜儀式正式開始。
主持人張大爺首開其篇,說了一大堆祭拜的儀式語言,又說:“毓老,你高興吧?你的學生們多有心啊,不遠千里從臺北專門跑來這裏看你。他們都很想念你老人家,他們都希望你在天上幸福,好多事情你別放不下,有你的學生們呢,他們一定會替你老人家把身後事做好,你放心啊……”
樸實無華的語言感天動地,讓我心頭發酸又忍不住掉淚。我不敢讓自己在眾人面前失態,只好努力回想和爺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讓自己能夠平靜正常一點。但是,我腦子裏是一團悲傷的漿糊,怎麼也清醒不起來。
之後,他大聲說:“念祭文!”
我開始念祭文:
“尊師毓鋆老大人之靈前:
嗚呼!
萬里神州育文膽,千古奇才師毓鋆。大清命舛民國亂,炎黃根深華夏魂。
國維真傳三境界,雪芹妙筆一夢春。人跨兩峽心兩岸,胸藏日夜袖乾坤。
他鄉樂創文化業,故土永陵祖宗因。大學山胞皆教化,天德黌舍種善根。
奉元書院談天地,夏學社裏論古今。美髯清掃天下垢,慧語除盡人間塵。
此生何幸入師門,求道問惑享君恩。日夜談心時空散,生死勘破性靈真。
夕陽無限紅塵醉,葉落思歸白首心。謀得大事藍圖定,東風萬里送鄉親。
清華啟超古月堂,竹林瀟瀟靜候君。世事難料命難測,福禍相倚果有因。
一月之差夢成空,陰陽兩隔憶王孫。撒手西去可曾歎,大江東逝送觀音。
疏忽百年輾轉路,真情一片羈旅痕。天堂兩載君冷暖,玉宇傳道向何人。
夜雨迷離思君淚,晨露晶瑩弟子心。長白一村正氣蕩,禮元錄裏見精神。
得道人人皆分身,齊心協力報師恩。
愚生略備粗茶淡飯,尊師九泉有知來品來嘗。
嗚呼哀哉!尚享!
學生們叩拜。”
淚水,伴著祭文的每個字,滴滴落下。
一篇短短祭文,怎麼能夠說清爺爺長久而豐富的人生?
之後,銓潁念參加祭拜的學生們名單。我們一行原本22人,劉義勝學長從北京到瀋陽加入大家,張哥和銓潁在新賓加入大家,故學生們共計25人。君祖學長的大陸學生7人從瀋陽大連專程而來,加上和我帶來的若冰,故祭拜總人數為33人。
銓潁每念一個人,大家就按照順序排好。
念完名單和祭文,主持人把我從供桌右側拉到左側,和我說:“等一下敬酒時你倒酒,獻花時你接花啊。”我點點頭。
主持人說,“毓老啊,學生們帶了你最愛喝的酒,給你暖暖身子,讓你在天上不寂寞。來,學生們敬酒!”
孫鐵剛大學長代表大家給恩師敬酒,並且按照張大爺的指示和言辭敬天地敬仙佛敬恩師。
主持人說,“毓老啊,學生們真好啊,想著你,惦記著你,跋山涉水來看你,還給你帶了鮮花,有鮮花永遠陪伴著你,好嗎?來,學生們獻花!”
孫鐵剛大學長代表大家給恩師獻花,主持人讓我接過來。我本來站在供桌最左邊的一角處,主持人在我外面面對大家,他卻突然把我拉了出來,讓我在外面面對大家,他站到靠著供桌的裏面去。他對我說:“接受鮮花,回禮!”
我只好接過了鮮花,對鐵剛學長深鞠一躬。
我放下鮮花,混亂的腦子有了一點清醒,感覺到很奇怪:張哥去哪里了?這花應該是他來接才對。
我仔細看看才明白,我和主持人站在供桌左側,張哥、銓潁、陶姐三個人站在供桌右側。
主持人讓學生們逐個上香,讓我們還禮。
每個學生都持一炷香,主持人引導學生三鞠躬,提示將香放入香爐,然後,學生再給爺爺鞠躬,再向供桌左邊我這裏鞠躬,再向供桌右邊張哥他們那裏鞠躬。
每個學生鞠躬後,主持人讓我還禮,我便深鞠一躬。當我給鐵剛大學長鞠躬還禮後,看著他真誠的眼睛,真是感謝他組織大家這一趟行程,這些集體彙聚在恩師面前的學生們,是多麼親愛的一家人啊。我是最沒出息最不爭氣的一個學生,推卸責任那麼久,沒有精通爺爺的學問,沒有果敢擔當爺爺的事業,沒有完成爺爺的遺志,我除了寫了一些詩文掉了一些眼淚做了一些剛開頭的努力,我還為爺爺做了什麼?我有什麼資格面目站在這裏給大家回禮呢?
我心靈深處有莫大不安,於是回頭小聲問主持人:“要不要請張哥過來?我到那邊去比較好吧?”他說:“你在這邊回禮,他在那邊回禮,你不要動,也不要說話,嚴肅一點。”
一個又一個學生給爺爺上香鞠躬,我給一個又一個學生鞠躬回禮。
這些學長姐們大多比我年長,跟隨爺爺的時間都比我長,為爺爺做的事情都比我多,我每向一個學長姐鞠躬,嘴裏說一聲“謝謝”,心裏說聲“對不起”。如果主持人提前告訴我讓我這樣回禮,我一定會拒絕。我沒有資格回這個禮。我應該是排在學生隊伍裏面鞠躬祭拜的一份子,只有張哥一個人,才有這個資格站在這裏,代替我們的恩師他的爸爸來受這個躬回這個禮。我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溝通的,怎麼會把我放在這個尷尬位子上,讓我做這件慚愧無比的事情,讓我如坐針氈如履薄冰忐忑不安。
好在大家的心思都在爺爺身上,都想著爺爺拜著爺爺,沒有人注意到我的惶恐不安。但我知道,面前,我愧對所有的學長學姐,身後,我愧對爺爺,我哪里做錯了哪里沒有做好,我心裏清楚。有些事情,天知地知師知我知。
看到大家那麼真誠的鞠躬祭拜爺爺,我的眼淚又悄悄滑落,但是,因為不敢再像公祭那天一樣太失態,只好咬牙忍著,也不敢去擦,絕對不能讓自己控制不住的情緒破壞了大家的氣氛。
沙平頤學長的太太張貴瑛學姐來給爺爺上香,說到:“老師,我來看你了,40多年不見了,你好嗎?老師我想你啊……”她邊說邊流下了眼淚,我再也忍不住了,兩行熱淚奔湧而出,視線全部模糊,和她說“謝謝”的聲音都顫抖了。
爺爺的弟子們祭拜完了之後,君祖學長的7位大陸學生們陸續祭拜,他們是從大連瀋陽等地彙聚到一起,專門來祭拜他們的太老師。第一個學生穿著黑色唐裝,他上香之後,跪拜恩師,磕了三個頭。第二個學生也跪拜磕了三個頭。第三個女學生穿著時尚長裙和高跟鞋,主持人便說:“不要跪了,鞠躬就好。”我看著這幾位學生,熱淚盈眶,他們都沒有見過爺爺的面,只是聽過君祖學長的幾節課,最多算爺爺的再傳弟子,卻這樣專程趕來而且行叩拜禮,這樣的情誼也是爺爺精神感染力的明證吧?
每個人都祭拜完了之後,主持人對我說:“你說句話?”
我正在痛哭著,腦子裏一片混亂,不知道該說什麼,脫口而出的是“祝你永遠平安。”
話音才落,房間裏學生們哭聲一片,之前的克制隱忍都變成啜泣聲。
11. 天地密語問師心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家的哭聲漸弱。
許多人走到院子裏去,看爺爺留下的建築的每一個角落。我依然不舍地留在屋內陪爺爺。淚水,悄悄靜靜流著。
明勳學長走過來,讓我伸出手,給我擦了印度精油,對我說:“擦到臉上,玄關就容易通了。”
好聞的精油味把我帶入了另外一個世界,我感覺到靈魂又回到了先前和爺爺一起飛翔的那個仙境裏,說不出的虛空平和安穩寧靜。內心深處的世界,終於,不再那麼黑暗冰冷了。悲痛,也帶上了幾絲溫暖亮色。
一直忙著拍照錄影的秉坤學長終於有空上香祭拜恩師。他在地板上跪了下去要磕頭,主持人給他一個黃色蒲團,讓他在上面磕頭,他卻一把推開,堅持在硬硬的地板上磕了三個頭。
接著,劉義勝學長和沙平頤學長從院子中又走回屋子,他們雙雙跪在地上,給恩師行了三跪九叩大禮。
我清楚地聽見他們三個人磕頭碰地的聲音,我的心像驚雷一樣炸裂。人生在世,上跪天地,下跪父母,有恩師這樣一個人讓我們心甘情願的跪拜磕頭,讓我們全身心親愛敬愛,這是我們多大的福報啊?恩師對我們而言,不只是講了一些課而已,他改變了我們的生命,讓我們懂得了生命的力量和方向。這樣的恩情,光磕幾個頭未必就能夠回報得了。看起來我們是在祭拜恩師,實際上我們也在拜自己,拜那個被恩師啟悟又重生的自己的生命。
張貴瑛學姐走了過來,和我擁抱著,我再也忍不住了,痛哭流涕,她也哭,兩個人心裏都想著恩師,只覺得有萬千語言無法表達的痛苦與哀思。
我又和以炤學姐擁抱哭泣,想著她說的恩師的許多舊事,她和君祖學長訂婚的時候,學長第一次帶她去看恩師;恩師88歲的時候,從自己家走路到學姐家裏,正趕上學姐要去產檢,恩師還幫孩子起名字;他們在外面吃飯,偶遇90多歲的恩師,一次穿一件特別時尚的銀色短外套,走在大馬路上,因為怕別人撞到,所以把自己弄得很醒目,竟然那天也沒穿長袍….
點點滴滴和恩師的往事,珍藏在每個學生心底,將我們和恩師聯繫起來,也將我們自己的生命的喜怒哀樂聯繫起來。如果沒有恩師,我們每個人生命的成長,會少了多少色彩和光澤?
已經沒有什麼人了,我又一次給爺爺跪了下來,再行三跪九叩之禮。
今天,我總共給爺爺行了三次三跪九叩之禮,共磕了27個頭,但似乎還是無法排解刻骨銘心的思念和靈魂深處的哀傷。
我站起身來,默默的看著鮮花叢中的爺爺,頭腦裏一片空白,不知道我應該做什麼想要做什麼,只想多陪他一秒是一秒。
一直沒有離開的秉坤學長說:“我剛才只磕了三個頭,太少了,再來一次。”他又跪了下來,這一次,他行三跪九叩之禮。我看著他,想起他和恩師的故事,他和張哥的故事,他們的青春歲月那麼無怨無悔的和恩師聯繫在一起,甚至願意為了恩師改變自己生命軌跡。雖然我無法重回他們那些往昔時光,但他們的深情真情,讓我感動不已。
銓潁過來祭拜恩師。他平時為恩師做的事情很多,卻總是低調謙和地躲在後面,就連祭拜,也是最後一個,讓學長學姐們居於前位。和他相比,我該注意改正的地方太多了。真是感恩學長學姐們從不計較這個多愁善感又常常失態失禮的我。
最後幾個人也出去了。供桌前只剩了我和瓊雯。
她說:“我可以在這裏多呆一下嗎?”
我說:“當然可以啊。”
她的經歷十分傳奇,她從來沒有見過恩師沒有聽過恩師講課,是在恩師去世後的追思網站上看到讀書會的消息,就逕自跑了過來找大家,主動要求參加讀書會,於是,就成了我們的一員。前兩天吃飯的時候,她給大家敬酒,說感謝學長學姐們不排斥她,我說:“你能和大家走到一起,說明你和老師的緣分很深,雖然你沒見過他,但你卻為了追隨老師而參加讀書會而走過這一趟旅程,老師一定很高興。我們每個人都是老師的分身,只不過每個人和老師結緣也許早一點也許晚一點也許深一點也許淺一點也許直接一點也許間接一點罷了。”
終於,天地之間,方寸之內,只剩下爺爺和我。
我跪在黃色蒲團上,看著爺爺的照片,又流出了眼淚,我在心裏輕輕地對他說:“親愛的毓爺爺啊,你一定要原諒我這麼晚來看你啊。我不是不想你,我是太想你,以至於都不能想你不敢想你,我把你藏起來那麼久不來見你,是情不得己啊。我知道你不會怪我,可是我很怪自己,我做夢也沒想到這個心靈的坎要這麼久才能跨過去,也許我還沒完全跨過去呢。我常常會夢見你,你在天上還是一樣很忙吧?你讀書嗎?你教書嗎?你有沒有再開書院啊?你能看到我為你想的一切、寫的一切、做的一切,對不對?你放心,你的學生這麼多,你要做的事情,我們一定都給你做成,我也一定盡自己最大努力。毓爺爺啊,我也不明白為什麼對你的感情這麼深,也許因為你過去對我太好我沒有珍惜,也許因為上輩子或者幾世之前真的欠了你什麼。你要知道,你一直住在我心裏,從未離去,所以我也從來都不急著來這裏看你找你。今天既然我來了,就不會白來,我一定會做那些你希望我做的事情,只是請你原諒我如此沒出息,也真是太後知後覺了。我至少要活到和你一樣的106歲,剩下的時光,讓我找回完整的你,讓我找回完整的我自己,讓我將你的許多夢想一點一點變成現實,但你要繼續給我指導和陪伴,不能再一次輕易離我而去。生死的別離,我已經經歷過了;心靈的別離,就別再發生了吧?我可真禁不起這麼折騰了。毓爺爺啊,請你,好好地住在我心裏,讓我的心靈,繼續開成一朵蓮花,將清香灑向紅塵萬里,將種子撒在華夏大地,還有千山萬水在等著你等著我…..”
世界一片安靜,只有我和爺爺,說著無窮盡的悄悄話。
突然有人拍我肩膀。
我重回塵世,回頭看看,原來是銓潁。他說:“你要不要去看看爺爺原來要葬的墓地?”我說:“好。”
我站起來,給爺爺鞠了三個躬,出了房門。
12.難分難舍念師恩
張大爺帶著我和秉坤學長,走到整個院子的最旁邊。他指給我們看院子後面最高的山頭,說當時爺爺帶著他選了這個地方,希望自己走後能夠埋葬在這裏,永遠看著他親手蓋的滿學研究院。那個位置的黑松樹,在風中輕輕搖曳。我想著以前爺爺講的話,關於身後居所的幾次更改,也顯示了兩岸時局的發展和他思想的不斷變化。他最後的遺言是將骨灰在滿學研究院安放三年,然後灑在長白山天池,與世界同化,與日月合流。
張哥帶著我到附近的“地藏寺”去。這裏是皇家寺廟,爺爺親手題了這三個字,落款寫“長白毓鋆時年九一”。我們在門前合影。張哥告訴我,爺爺當初回大陸,曾經住在這個寺廟裏,他指給我看爺爺當年住的屋子。我只恨生得太晚了,無法親歷那段時光。即便親歷又能怎樣呢?是否能夠從過去走向未來,是否能將爺爺的文化生命延續下去,才是最大關鍵。
一顆400多年的古槐樹在寺廟門前站著,枝葉在風裏招搖,向我訴說著爺爺在這裏漫步勤思興業的往事……
快11點了,天空中下起了迷濛細雨。
這天公真是作美,淩晨下了好幾個小時雨,先為爺爺流淚。我們祭拜時,一絲雨都沒有。我們祭拜完了,天公又下起雨來,像是不舍的眼淚,也為我們的祭拜活動畫上了句號。
張哥撐著傘,和我們一一告別。
我看著他,心裏十分不舍,眼睛忍不住又泛紅了。他拍拍我肩膀,“我在臺北等你回來,我們再好好聊。”我點點頭,對他說:“你放心,我會自己再來看爺爺,不會讓他寂寞。”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青山綠水逐漸後退,我們這一行人,向著瑰麗神奇的華夏大地深處而去,將爺爺一個人留在了他親手蓋的滿學研究院裏。
路上,我連寫幾首詩,追憶祭拜爺爺的感悟。
《守夜》
徹夜難眠伴聖靈,寸寸心事請師聽。點點細雨思君淚,弟子萬千何處行。
《滿學研究院之一》
繪罷藍圖督建工,飛簷走瓦育青松。修宮建殿興書院,傳道講經師志恒。
《滿學研究院之二》
綠草輕搖瓦上風,繁花雜亂引蝶爭。靈蛛結網畫漆落,重整河山待後生。
《祭拜恩師之一》
供果鮮花敬酒盅,祭文躬拜誦經聲。紅燭蓮座沉香淚,三跪九叩憶師情。
《祭拜恩師之二》
常憶當年書院門,良言智語啟慧根。師恩難報深躬拜,遺志承傳弟子身。
午飯時,學長學姐們都在談恩師。周國蘭學姐談到她跟隨恩師讀書16年,恩師的智慧和教誨很好地緩解了她事業壓力和生活迷惑,她說:“恩師改變了許多人的生命。”大家又說起來陳美錦學姐前後三十多年跟著恩師讀書的事情,她現在提供自己筆記供學會整理《孫子兵法》等筆記……
我貪婪地聽著這些過去的故事。
爺爺一個人的生命,影響了那麼多人的生命。我們的生命,又將如何影響他人的生命呢?
我的人和學長學姐們在一起,我的心裏,卻始終放不下兩個人,一個是獨自留在滿學研究院的爺爺,一個是張哥。3點多了,他該離開新賓去瀋陽了吧?5點多了,他該到瀋陽了吧?7點了,他的飛機該起飛了吧?10點多了,飛機降落臺北了吧?
10點多了,我回到酒店,馬上打張哥手機,他說:“我剛下飛機,回到臺北了,很順利。你那裏怎麼樣?你還好吧?”我說:“我也剛回到酒店,就是太睏了,今天一整天都想睡覺。你多保重啊,這幾天你辛苦了。 ”他說:“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你回臺北時我們再聚再聊。我等你回來啊。”
我等你回來啊。
這幾個字為什麼聽起來如此耳熟?
那幾年我常常飛來飛去,每次去看爺爺,都分享在外趣事,他也常常分享他的心情轉變和生命風雲,有時候他交代我做些事情,也等著我下次報告進展。於是,分別的時候,他就常說:“我等你回來啊。”
我像一個風箏,爺爺像一根線,總讓我身不由己的回歸。
來來回回許多次,爺爺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在一條無常無盡的路上變化,直到此刻,我是徹底回歸了,而他已經不在了,好在有個張哥,還能夠不經意說出我常聽到的一句話來。
爺爺交代讓我做的許多正事,我當然都記得,也盡力照辦。
爺爺在生活裏對我的點滴關心牽掛,我卻常常粗心忽略並且忘記應和。
我生完霏霏第二天,就接到爺爺電話:“孩子生了嗎?你身體好不好?”我十分驚訝:“我很好啊,孩子也很好。可你怎麼知道我這兩天生孩子呢?我好像沒有告訴過你具體時間啊。”爺爺大笑:“這還用你告訴?我會神機妙算啊。好好休息,別逞強。”放下電話,我真是懊惱,怎麼會忘記給爺爺打電話報告一下呢?
2011年1月20日,我最後一次和爺爺分手,他讓我回家打電話報個平安,我竟然完全忘記打。
一回到我忙碌充實的生活裏,我總是忘記給爺爺打電話,總是忘記他真心牽掛我。我為什麼沒有站在他的角度去考慮他的感受?
我也常常忘記打電話給張哥。在我專心親愛敬愛爺爺時,將張哥當成“爺爺的兒子”在親愛敬愛,卻常常忘記他也是獨立個體,有他的喜怒哀樂,需要我分享和承擔。我為什麼沒有站在他的角度去考慮他的感受?
直到我主動給張哥打電話這一刻,我才明白,爺爺曾經多麼牽掛我的一舉一動。我終於慢慢學會了主動牽掛爺爺和張哥,終於慢慢學會了主動牽掛爺爺的眾多學生們。是不是已經太晚太晚了?
知道張哥平安回到臺北,我一頭栽倒在床上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電話響了,是劉義勝學長找我。我從夢中驚醒,十分歉意地對他說,“實在對不起。我知道你明天就先走了,本來想和你今晚多聊聊,但我現在實在太睏了。過兩天給你打電話行嗎?或者我回臺北時去找你?”
義勝學長掛了電話,囑咐我好好休息。我迷迷糊糊回到夢中,卻依稀想起許多事情。在爺爺所有學生中,只有義勝學長這一個學生,每年過年和爺爺生日,都送菜品供品給爺爺,幾十年如一日。這份低調而飽滿的情義,爺爺知道,張哥知道,天地知道。爺爺在時,義勝學長利用自己在海峽兩岸多年奔走累積的人脈資源和辦活動的經驗,把許多人帶入中國大陸講學傳道。爺爺在時,義勝學長為爺爺的許多事情鞍前馬後跑來跑去,卻四十多年都沒有一張和爺爺的合影,也許是從沒想過爺爺會離開,也許是已經將爺爺放在內心深處而不需要這種形式。爺爺走後,義勝學長低調地做了許多事情,將許多人串起來,自己卻永遠在後臺奔走著。這份如水的柔軟與謙和,已近上善。也正因為此,4月30日那天凌晨,爺爺托夢給我,讓我清楚地看到義勝學長,我才一直想和他好好聊聊。
我真的有太多話要和義勝學長說,我真的有太多話要和爺爺的每位學生說。
我如果真的要為爺爺做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認識和瞭解爺爺的學生們,既要嘗試瞭解他們和爺爺交往的點滴,也要嘗試瞭解他們自己生命的真諦和走向,努力和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知道他們要為爺爺做什麼事情,告訴他們我可以從哪個角度幫忙和配合。
他們,又是誰呢?
他們,其實,是我們。
我不過是爺爺眾多學生的“我們”中最不成器的一份子。
爺爺在的時候,我只瞭解他就夠了;爺爺走了,我要學習如何去瞭解他留下的這一大家子人裏的每個兄弟姐妹。如果我不能很好地融入這個大家庭,如果我不能用親愛敬愛爺爺的心情去親愛敬愛他的每一位學生,何談好好為爺爺做事?
我唯一的缺憾是:時間太少了,事情只能一件一件做,人只能一個一個瞭解。
正如此刻,不管我有多少話要說,我的身體和意識卻已經在印度精油導引下,沉入了另外一個更加寂靜清澄的世界裏面。(下期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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