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期的專欄文章,我們把卦爻辭涉及到商周之際人物和事件的地風〈升〉、地火〈明夷〉、風水〈渙〉、火地〈晉〉四個卦進行了梳理解讀。除這四個卦之外,在爻辭中明確涉及到商周之際人物和事件的還有〈泰〉、〈隨〉、〈歸妹〉、〈既濟〉和〈未濟〉五個卦。
以歷史先後為序,我們首先看〈既濟〉、〈未濟〉兩卦。
〈既濟〉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是講商王武丁用了三年的時間征服鬼方。結合小象「三年克之,憊也。」,可見商人勞師動眾,耗費巨大,是謂慘勝。
〈未濟〉九四「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賞於大國。」按照楊寬先生在《西周史》中的說法,依據《古本竹書紀年》的記載,「武乙三十五年周王季伐西落鬼戎,俘二十翟王。」(《後漢書.西羌傳》注引)作為商朝的屬國,周人首領季曆在商王武乙三十三年至三十五年替商王再次完成對鬼方的征伐。由此可見,〈既濟〉和〈未濟〉爻辭是相隔幾十年,商人和周人分別對鬼方征伐的描述。對此,楊寬先生講,作為商朝的屬國,周人自稱小邦周,而稱商朝為大國殷,在西周寫就的「有賞於大國」的爻辭,從周人的角度也完全肯定了上面的說法。
具體到這個「震」字,這次征伐雖然也用時三年,但可以看出周人勇猛善戰,過程比較順利,付出代價較小,可謂大勝。相較幾十年前商人親征鬼方的慘勝,恐怕也正是這個「震」字體現出的周人強悍的實力,造成商朝對於周人的驚懼和忌憚。就像〈明夷〉初九「明夷於飛,垂其翼。君子于行,三日不食。有攸往,主人有言。」 所講,最終導致在商王武乙死後的繼任者商王文丁時期,季曆在去商都獻俘時被拘禁身死。
對於〈既濟〉和〈未濟〉兩卦都出現的「輪」,應當是代指商周之時作戰的戰車;「茀」依尚秉和先生在《歷代社會風俗事物考》中的說法,《曲禮》疏解「婦人質弱不倚乘,男子倚乘,婦人坐乘,所以異也。」和《詩經•衛風》「翟茀以朝」疏解,「婦人乘車不露見,車之前後設障以自蔽,謂之茀。」;「繻」 為彩色細密絲織品,而「袽」為破衣爛衫。聯繫到甲骨文記載並且已經出土的武丁后妃婦好墓的情況,和武丁時期商朝實力達到頂峰隨後開始滑落的研究史實,還有周人與商人的關係,從周人寫就的〈既濟〉爻辭入手,我們可以稍微試著聯想解讀一下。
〈既濟〉初九「曳其輪,濡其尾,無咎。」是不是說:如果商人不對鬼方進行征伐,只是接受些許局部損失,對商朝來講其實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呢?
六二「婦喪其茀。勿逐,七日得。」是不是說:領命征伐鬼方掛帥出征的,就是端坐在去掉茀飾的戰車中的婦好呢?還是婦好戰敗潰逃,把戰車上的茀飾都落掉了?是不是商人先是初戰告捷,但輕敵追殲反而蒙受了很大損失,並對後來戰爭進程和結果造成重大影響了呢?
九三「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仗打了三年,最後「憊也」可謂慘勝,那麼造成這一局面的原因,是這位被「用」的「小人」嗎?在周人作《易》者的心中,這位「小人」是指婦好,還是另有他人?
六四「繻有衣袽」這就是戰爭慘勝後的民困財匱吧!「終日戒」,「有所疑也」,是誰對誰?為什麼還要藏著掖著呢?
九五「東鄰殺牛不如西鄰之禴祭,實受其福。」這是作《易》的周人,在拿周人自己征伐鬼方的戰績,與商人征伐鬼方的慘勝進行對比嗎?
上六「濡其首,厲。」這是周人在總結商人,因為征伐鬼方雖然獲勝,但最終使得國力嚴重受損,造成商朝最終衰敗乃至滅國嗎?
〈既濟〉卦辭「亨小,利貞。初吉,終亂。」是近百年後周人對商人征伐鬼方的歷史及影響,進行的總體評價嗎?〈象〉曰「君子思患而豫防之」更是聖人以此對後人的告誡嗎?
〈既濟〉還可以如上試著勉強聯想一下,至於〈未濟〉其他爻辭和卦辭到底在講什麼?由於文獻和考古資料缺失太多,聖人之後兩千年來到如今,應該還沒有真正準確的解讀。
接下來看看〈泰〉和〈歸妹〉兩卦。
〈泰〉和〈歸妹〉卦中的帝乙是商王文丁之後的繼任商王。《古本竹書紀年》記載「(帝乙)二年周人伐商。」,這就是季曆死後,繼任周人首領的年輕氣盛的姬昌,急於為父報仇而對商發動的戰爭。結果卻是一敗塗地,這就是明夷六二所稱「明夷,夷于左股。」。或許是理虧,或許是看到周人實力已被重創,還或許是其他地區也需要用兵,商王帝乙並沒有窮殺姬昌,反而以懷柔手段安撫緩和與周人的關係,這才有了「帝乙歸妹」。
〈泰〉卦六五「帝乙歸妹,以祉元吉。」,從接著的〈泰〉卦上六「城復于隍,勿用師。自邑告命。貞吉。」來看,似是武王伐紂攻破朝歌,並且傳檄而定商朝屬國。而〈泰〉卦其他的爻辭和卦辭同樣由於缺乏文獻和考古資料,很難準確地解讀清楚。
遵循需從卦象和卦辭上搞清楚一個卦在時代背景下蘊含的大致基本意象,並與對爻辭的細究互參,才有可能準確解讀一個卦的原則,對於稍微多一點點古史線索的〈歸妹〉和〈隨〉卦,在此試做嘗試,也僅算作猜讀吧?
〈歸妹〉初九「歸妹以娣。」,「娣,女弟也。」,已有正妻太姒的姬昌以什麼名分來接納這位歸妹女主呢,是娣嗎?「跛能履,征吉。」是不是戰敗後「跛能履」的姬昌別無選擇,只能主動接受商王「帝乙歸妹」的要求與殺父仇人達成和解呢?
九二「眇能視。利幽人之貞。」,是不是在說被打殘敗 「眇能視」的姬昌,必須如其父親季曆那樣「未變常也」臣服商王,乃至於得像父親那樣,迎娶一位商人的妃嬪,就像〈升〉卦九二「孚乃利用禴,無咎。」所講,必須忍辱恭順大商,以圖日後能夠重新生聚力量呢?
六三「歸妹以須,反歸以娣。」在具體的商朝歸妹女主人選上,是不是曾有調整變化?是不是最初確定的歸妹女主比太姒年齡還大?「未當也。」姬昌因此沒有接受,商人最後換成了一位歲數小一點的女主呢?回頭看初九小象「歸妹以娣,以恆也。」是在說「歸妹以須,反歸以娣。」,確實是因為當時周人的風俗而對歸妹女主年齡有要求嗎?
九四「歸妹愆期,遲歸有時。」在歸妹的具體時間上是不是也有些調整變化呢?是什麼原因耽誤推遲了時間呢?是因為上面的「反歸以娣」嗎?
六五「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是不是說:經歷戰爭消耗和戰敗被商朝劫掠,周人此時民窮財匱,甚至於在婚禮上,姬昌的衣袖禮服比起歸妹女主光鮮亮麗的禮服都顯得寒酸嗎?「月幾望,吉。」又是什麼意思,是具體的婚禮日期嗎?
上六「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無攸利。」文獻記載姬昌有八個庶子,均為母不詳,有這位歸妹女主所生的嗎?恐怕沒有。這也是在講這樁政治婚姻的最終結局吧!
歸妹卦辭講「征凶。無攸利。」,一句沒頭沒腦的「征凶。無攸利」,是不是作《易》的周人在為文王因急於為父報仇而不顧實力,一時衝動發起的伐商戰敗的隱語呢?那麼歸妹就是文王「說以動」一時衝動戰敗造成的後果,而〈歸妹〉本身並不是什麼「征凶,無攸利。」的事情。就如聖人講的「說以動,所歸妹也。」一個是因,一個是果,這也就是後來聖人為〈歸妹〉證明,「歸妹,天地之大義也。天地不交而萬物不興。歸妹,人之終始也。」的原因吧?
接下來再看〈隨〉卦。
《詩經•大雅•生民》曰:「厥初生民,時維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無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載震載夙,載生載育,時維後稷。誕彌厥月,先生如達,不坼不副,無菑無害。以赫厥靈,上帝不甯,不康禋祀,居然生子。」
這就是流傳在周人中的周人起源傳說,周人先祖後稷是上帝和姜嫄所生。據此,司馬遷在《史記•周本紀》中描述為「姜嫄出野,見巨人跡,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從〈隨〉的卦象來看,上兌下震便是少女姜嫄「載震踐跡」受孕而生後稷,加之〈隨〉卦上六「拘系之,乃從維之。王用亨於西山。」,我們可以確切地肯定〈隨〉卦講的是周人的起源、生聚、發展、遷徙的歷程,其中貫穿整個周人興起的歷史,絕不止古公亶父遷由豳遷岐這一件事。
初九「官有渝,貞吉。」是不是上帝對「克禋克祀,以弗無子。」祭拜祈願告白的回應?「出門交,有功。」是不是姜嫄在野外「踐跡」受孕?
六二「系小子,失丈夫。」,是不是周人集體潛意識中,對姜嫄誕下後稷的那個母系氏族社會「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久遠記憶?
六三「系丈夫,失小子。」,是不是周人經歷了由母系氏族社會向父系氏族社會的轉變?「隨有求,得。」,是不是之後周人不斷繁衍生聚?「利居貞」,是不是《詩經•大雅•公劉》中所描述的,周人首領公劉率民眾由姜嫄的母國邰遷至豳,由此創立了真正屬於周人自己的邦國周?
九四「隨有獲,貞凶。」,是不是甲骨卜辭中記載的周在商王武丁時期被商人征服,被迫成為商朝的屬國?「有孚,在道,以明。無咎。」,是不是做為屬國,周人為商人征戰立功,貢繳財物,小邦周和大邑商的關係還算是各安其道、循例合宜?
九五「孚于嘉,吉。」 這裡的「嘉」是不是就是《詩經•大雅•大明》中的「文王嘉止」中的嘉禮、婚禮?是不是在講姬姓的周族與姜姓的羌族世代聯姻,始終成為鞏固的血緣和利益同盟?如果再附會一下古人講的「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成而異德,故黃帝為姬,炎帝為姜。」那麼是不是在說周人就是炎黃正宗,必將得到祖先的庇祐而獲吉?
上六「拘系之,乃從維之。王用亨於西山。」這裡的西山與〈升〉卦六四「王用享於岐山」中的岐山是不是原本同一個地方?只不過一個在講古公亶父遷岐的事蹟,一個在講姬昌「有命自天,命此文王。」的事蹟,作《易》的周人以此稍稍做了一下區別呢?
至於〈隨〉卦的卦辭「元亨利貞。無咎。」做為信奉以祖配天、自認受命於天、以小邦周最終取代大邑商的周人作《易》者,虔誠恭敬地給予自己的祖先一個四德俱全、至為完美的評價,無論怎樣也不算過分吧!
還是那句話,〈歸妹〉和〈隨〉二卦卦爻辭裡包涵的故事,其中的詳情和所描繪的具體歷史事件,由於文獻和考古資料缺失,或者後人認識不清、挖掘不夠,目前恐怕只能大致猜讀到這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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