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卦傳》作為孔傳《易傳》十翼中的獨立一篇,篇幅最少,簡短精悍,正文僅251個字,往往以一字或數個字便高度概括全卦宗旨,但亦由此,後人對所釋卦意的判讀存在很大異議。另一方面,《雜卦傳》卦序排列雖也是兩兩一組,但整體卦序完全打破《序卦傳》傳統,尤其最後八個卦看似完全不循規律。兩千多年來,究《雜卦傳》之真義,研易者莫衷一是,至今不能作出完滿解讀。
《雜卦傳》初看之乎者也,一頭霧水,若依《序卦傳》排列順序,以咸恒作為上經下經的區隔,《雜卦傳》亦可分為上下兩篇,上篇始自乾坤終至井困為30個卦,計103個字;下篇始自咸恒終至夬為34個卦,計148個字,與《序卦傳》上經下經卦數恰好一致。繼之以卦意結合誦讀音韻節奏進行斷章斷句整理,可以對《雜卦傳》進行如詩歌般的劃定章節行列,大致處理如下:
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
屯見而不失其居,蒙雜而著。
震起也,艮止也,損益盛衰之始也。
大畜時也,無妄災也。
萃聚而升不來也,謙輕而豫怠也。
噬嗑食也,賁無色也;兌見而巽伏也。
隨無故也,蠱則飭也。
剝爛也,復反也;晉晝也,明夷誅也。
井通而困相遇也。
咸速也,恒久也;渙離也,節止也。
解緩也,蹇難也;睽外也,家人內也;否泰反其類也。
大壯則止,遯則退也;大有眾也,同人親也。
革去故也,鼎取新也。
小過過也,中孚信也;豐多故也,親寡旅也;離上而坎下也。
小畜寡也,履不處也;需不進也,訟不親也。
大過顛也。
姤遇也,柔遇剛也;漸女歸而待男行也。
頤養正也。
既濟定也;歸妹女之終也,未濟男之窮也。
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
這樣看,整個《雜卦傳》似乎清晰起來。
首先從章句結構來看,一開始的「乾剛坤柔,比樂師憂;臨觀之義,或與或求?」與最後八個卦「大過顛也」一直到「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顯得特別與眾不同。結合近幾年才面世的《清華大學藏戰國竹簡》第二輯《繫年》的文字辨析和史實考證,似乎是找到了解讀《雜卦傳》密碼。
《繫年》是自西晉發現《竹書紀年》1700多年之後,再次發現的秦代以前的完整史書,是近現代以來前所未有的古代史書的重大發現。《繫年》約作於公元前380年至公元前370年的楚肅王時代,全篇共分為23章,文字通為墨筆書寫的楚文字,概要記述了從西周初年一直到戰國前期的歷史,其中有許多事件不見於傳世文獻,或對《左傳》、《國語》、《史記》等典籍有重大的訂正作用,將對古史研究產生深遠影響。
《繫年》第一章第一句話便是,「昔周武王監觀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畝,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監」與「臨」確是兩個字,但字形相似,字義近同,在《說文》中,「監,臨下也。」「臨,監也。」《詩經・大雅・皇矣》也有「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雖然後世也有「監觀」一詞在用,但《繫年》成書時,《易經》卦名尚且沒有如後世所見的統一版本(《清華藏戰國竹簡》第四輯中有《別卦》篇可證),在這裡完全可以將「監觀」解成「臨觀」,這樣一來,「臨觀之義,或與或求?」就能徹底搞明白了。
臨觀之局中,處於上位的才有資格稱之為「臨」與「觀」,處於下位的只能是「與」與「求」。「與」是賜予、參與、贊許、認同,是「觀」之下位,是被動接受現狀;「求」是請求、要求、追求、探求,是「臨」之下位,是主動改變現狀。在下位者的「與」與「求」,根本區別在於在下位者是被動接受還是主動改變。
「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觀四方,求民之莫。」是說上帝在與周人先民的臨觀之局中,上帝當然居上位,周人居下位;而「周武王監觀商王」是講在周武王與商紂王的臨觀之局中,商紂王居上位,而周武王居下位。
在文王多年積蓄力量的基礎上,周武王繼承文王遺志,面對處在臨觀之局上位的「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處在臨觀之局下位的周武王究竟要怎樣做?是繼續生聚力量,保持與商朝目前表面和平的現狀和地位關係,還是時機已到,小邦周要對大邑商發起主動攻擊,一舉推翻商朝,從根本上改變與商人的地位關係?這就是周武王需要面對抉擇的「臨觀之義,或與或求?」
「順乎天而應乎人」,周武王最終選擇了「求」,選擇了「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畝,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由此,武王伐紂,翦滅大商,分封諸侯,奠定了周朝八百年基業,這就是緊接「乾剛坤柔」之後的「比樂師憂」。
順著這個思路辨析《雜卦傳》,結合《繫年》史料,我們再來看看末尾最後八個卦「大過顛也」一直到「夬決也,剛決柔也。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
《繫年》第二章同樣在開頭便講,「周幽王取妻于西申,生平王,王或(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褒姒嬖于王,王與伯盤逐平王,平王走西申。幽王起師,回(圍)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
而《史記・周本紀》則記載,「幽王以虢石父為卿,用事,國人皆怨。石父為人佞巧善諛好利,王用之。又廢申後,去太子也。申侯怒,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幽王舉烽火徵兵,兵莫至。遂殺幽王驪山下,虜褒姒,盡取周賂而去。於是諸侯乃即申侯而共立故幽王太子宜臼,是為平王,以奉周祀。平王立,東遷於雒邑,辟戎寇。平王之時,周室衰微,諸侯彊並弱,齊、楚、秦、晉始大,政由方伯。」
兩相比較,《史記》中平王即位似乎一帆風順,只是突出了虢石父的奸佞,又多出了一段「烽火戲諸侯」的千古笑料,而《繫年》則多出了一個虢侯擁立的攜惠王餘臣,後來攜惠王被晉文侯仇所殺,導致「周亡王九年」,天下無共主,最後還是這位晉文侯仇迎平王還於鎬京,三年後又東遷成周洛邑,期間竟經歷長達三十多年。
有研究學者據此指出,司馬遷所見的兩周遷變史料是被平王及之後的周朝史官故意隱瞞篡改的,因為雖然幽王曾廢平王宜臼立伯盤為太子,被迫投靠舅父申侯的宜臼畢竟背負著弑父弑君的罪名,並且幽王之弟攜惠王餘臣是得到邦君、諸正擁立的,可謂名正言順,最後竟也被平王宜臼及所依靠的勢力弑君殺叔,作為笑到最後的平王,也只能隱瞞和篡改官方史書了。
兩王分立之時,申、曾、許等國支持平王宜臼,虢、晉、鄭等國則站在餘臣一邊擁立攜惠王於虢,直到二十一年後,晉文侯仇叛反,在虢弑殺了攜惠王,又九年之後,晉文侯仇迎平王于少鄂,立於鎬京,再過三年,「乃東徙,止於成周,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著重提一下,鄭武公的父親鄭桓公,因護衛周幽王,是在驪山腳下與幽王同死于追擊的申侯犬戎之手的。看到這裡,這三十多年裡會有多少黑歷史,心裡應該大概多少有點數了,至於具體史實,現在也基本搞清楚了,有興趣的可以自己去搜查。
回到《雜卦傳》,我們大膽推定:
「大過顛也。」「幽王起師,回(圍)平王于西申,申人弗畀,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盤乃滅,周乃亡。」就是申侯曾侯西戎聯手弑殺幽王,西周滅亡。
「姤遇也,柔遇剛也」,「王或(又)取褒人之女,是褒姒,生伯盤。」,就是幽王寵倖褒姒,生下伯盤,開起禍端。
「漸,女歸而待男行也」,「褒姒嬖于王」,就是幽王廢申後,然後正式立褒姒為後,「王與伯盤逐平王」,隨後又廢太子宜臼立伯盤為太子。
「頤,養正也」,「邦君、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攜惠王。」就是幽王死後,虢侯等絕大部分諸侯擁立幽王弟余臣為天子,為正統的天下共主,是為攜惠王,以別于二王並立長達二十一年之久、笑到最後的申侯等擁立的平王宜臼。
「既濟,定也」,「周亡王九年,邦君諸侯焉始不朝于周,晉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師。」就是經歷長達九年的天下無共主局面之後,晉文侯仇迎立平王宜臼還於鎬京,最終確立平王宜臼的天子地位,也就是《國語・鄭語》所言「晉文侯於是乎定天子」。在《尚書》中還有一篇《文侯之命》,講的就是已經成為天子的平王宜臼,對立下擁立大功的晉文侯仇的讚揚、期望和褒獎。
「歸妹,女之終也」,就是著名的《左傳・鄭伯克段于鄢》中的「初,鄭武公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叔段。」立場相悖、且有殺父之仇的鄭、申竟然聯姻了,這樁政治婚姻背後又有著怎樣不可言說的的利益交換!?在這之後才有「鄭武公亦正東方之諸侯」。
「未濟,男之窮也」,「立廿又一年,晉文侯仇乃殺惠王於虢」,攜惠王的鮮血換來的是「晉人焉始啟于京師」,還有上面說的《尚書・文侯之命》。
還有人考證說,周幽王在位的時候,兄弟離心,幽王只封給弟弟余臣在河北之遠莫地,但是餘臣並沒有去,後來幽王死後餘臣被虢公翰擁立為天子,所以也有稱其為莫王的。
《春秋・莊公三十二年》經曰:「公子慶父如齊。」為了權欲,私通莊公夫人即兄嫂哀姜的慶父,弑殺了上位不到兩個月、仍處於侍喪期的新君姬般,《春秋谷梁傳・莊公三十二年》傳曰:「(公子慶父)此奔也,其曰如,何也?諱莫如深,深則隱。苟有所見,莫如深也。」孔子對於發生在魯國弑君的事都不敢講,周天子被弑殺恐怕是更不敢講了,《穀梁傳》這句「諱莫如深」真正是「諱莫如深」吧。
然而孔子畢竟是孔子,春秋筆法的始祖,「諱莫如深,深則隱。苟有所見,莫如深也。」《春秋》中雖然不敢提慶父弑君,孔子還是在《雜卦傳》中用春秋筆法,借對大過、姤、漸、頤、既濟、歸妹和未濟這七個卦的排列和詮釋,把兩周之際的兩位天子,同時還是父親和叔父被弑殺的黑歷史,深深地鍥刻埋藏在了經傳之中,這一深埋就是兩千五百多年!
「夬,決也,剛決柔也」,「上古結繩而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夬就是鍥刻文字,為的是「百官以治,萬民以察」,這就是明明白白的孔子修《春秋》。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曰:「世道衰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說的「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就是兩周之際那段被刻意隱瞞篡改的黑歷史,儘管孔子「諱莫如深,深則隱」,但是仍然通過《雜卦傳》「苟有所見,莫如深也」記錄下來,就是為了以史為鑒,彰顯大易中正,弘揚春秋大義,使得後世能夠「君子道長,小人道憂也。」
《雜卦傳》以武王伐紂開篇,以兩周興替結尾,以修《春秋》作終始,這就是孔子「刪詩書、定禮樂、贊易、修春秋」的目的,正人心、立規矩,確立世人行為準則和評判標尺,孔子以《易經》為體,以《春秋》為用,最終塑造了延續至今天的華夏民族的價值觀和歷史觀。兩千五百年前的孔子之用心、深意、希冀、聖功可謂仰止,亦可稱之為《雜卦傳》之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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